面君面圣
作者:
八月薇妮 更新:2021-03-14 14:31 字数:6120
含元殿中,狄仁杰道:“蓝大人发病之时,并非是真正的蓝名焕,而是圣后手中这篇文字的主人——张蕴古。”
武后自然知道张蕴古乃是何人,张蕴古的生平起落,她甚至……比其他世人知道的更清楚一些。
——张蕴古,太宗朝大臣,太宗李世民继位之初,张蕴古上《大宝箴》一篇,文辞辛辣而鞭辟入里,太宗见之身为称赏,后出任大理寺丞。
这样一位朝臣,本前途大好,却因为一件事情而导致仕途中止,性命亦毁于一旦。
张蕴古为大理丞的时候,有河内人名唤李好德,身患风疾。
发病之时就如今日的蓝名焕病症相似,会说出许多耸人听闻甚至大逆不道的狂语。
当时李好德被拿入大理寺,张蕴古身为主审官员,深知李好德所患病症,按照当时《唐律》,癫狂之症不会入罪,故而张蕴古胸有成竹,大意之下,甚至跟李好德透露了他不会被判刑之事。
不料这一大意,却招来杀身之祸。
当时的监察御史权万纪得知此事后,认为张蕴古跟李好德私交甚厚,所以才刻意包庇此人,所以竟向太宗告发此情。
太宗李世民得知后,大怒,叫人拿下张蕴古,当即推出东市斩首。
当时还有大臣想要为张蕴古求情,太宗却在气头上,竟下令说若有求情者,就跟张蕴古同罪!因此群臣都不敢再进言。
张蕴古就如此不由分说地被处决了。
但在此事之后,太宗怒气消散,又查明李好德的确是有“狂症”的,竟是错杀了张蕴古,太宗追悔莫及,却已经无济于事了。
就因为错斩了刑官,太宗自警,便约束了以后的死刑执行法度,实行处刑之前“五复奏”的制度,用意是让刑官们在批死的时候谨慎再谨慎。
这份用意自然是好的。
但虽然太宗一力想要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并且制定了看似更加严格的死刑复审之律,可因为皇帝一怒杀除刑官而引发的后患,却是太宗始料未及的。
因为有张蕴古这“前车之鉴”,此后,那些主审刑案的官员们,因为怕“重蹈覆辙”,所以在审案的时候,尽量地严苛行事,这就让那些原本罪罚轻的人、甚至无罪之人统统入罪,在张蕴古之事后,死刑的处决名单一度比之前数年高出几倍!
是以这也算是太宗李世民当政之时的一处不太为人留意的污点了。
狄仁杰跟阿弦说罢,牛公公在旁,已然呆若木鸡。
武后的目光在手中的《大宝箴》上徘徊。
如果按照狄仁杰跟阿弦所说,那么的确蓝名焕的所有大逆言行都有了解释,蓝名焕口中的“陛下”,不是指的高宗,而是指的唐太宗李世民,而他所骂丘神勣“小人”之类,自也跟丘神勣没什么相干,自是骂的害他丧命的监察御史权万纪。
而他先前所嚷“我是功臣不可杀我”,自也明白了。
一切都说的通,如此契合。
但……
短暂的沉默之后,武后似笑非笑道:“两位爱卿的话,听来颇为有趣。但是……只凭这些子虚乌有的推论,似乎不足以说服人心啊。”
狄仁杰跟阿弦对视一眼。
武后此刻的反应,倒也在两人的意料之中。
狄仁杰道:“娘娘,世间玄虚之事,不能用一般常理推测。若非蓝大人是‘张蕴古’,试问从未进过大理寺的他,怎会无师自通地穿过半个大理寺,寻到曾经张大人办公之所?”
张蕴古曾为大理寺丞,当时他在大理寺任职的时候,是在南院——毕竟过去了四十年,大理寺中多半都是些后进,哪里会知道此事?连狄仁杰起初也不明所以。
直到阿弦拿着大宝箴前来寻他,两人参详蓝名焕的举止,狄仁杰才陡然醒悟。
当时阿弦找到蓝名焕的地方,是御史赵彦的宅邸,但是赵彦的宅子,之前却是张家所有,几年前张蕴古的后人搬离长安,才将房舍卖给了赵彦。
此事狄仁杰却是知道的,当见到大宝箴之后,狄仁杰想到了这老宅子,又联想到张蕴古大理寺丞的身份,忙叫人翻出大理寺早年的档册记载,细细一查,果然蓝名焕所至的院落,是太宗朝之时,张蕴古的公房所在!
大半个大理寺都不知道这内幕,蓝名焕一个从未到过大理寺的,怎会熟门熟路找到?
武后点头道:“此事虽奇异,仍不能算作实证。何况……”
目光转动,武后看向阿弦:“若是狂疾而已,怎会对张蕴古这般熟悉?且如此说法何以同百姓大众解释,如今长安城里只怕都在说蓝名焕之大逆不道,而没有人知道什么张蕴古,如果说是有人别有用心,事先准备周详,唆使蓝名焕辱骂朝廷陛下,又借什么狂疾而狡狯脱罪……狄卿,依你之见,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狄仁杰心头一寒,却也只能如实回答:“的确有这种可能。”
武后一笑,又看着阿弦道:“十八子怎么不说话了,你觉着如何呢?”
狄仁杰慢慢转头看她,心里有几分担忧。
阿弦眨了眨眼,抬头道:“娘娘,狂疾……不过是一种掩人耳目的说法而已,如果说,蓝大人的确并不是得病呢?”
武后笑道:“不是得病,那就是如我所说,是有人暗中唆使不轨了?”
“不是。”阿弦摇头。
“那……就是鬼附身?”武后面上笑意更胜。
“也不是。”
武后正色疑惑:“那是什么?”
阿弦道:“我的意思是,蓝大人没有病,也不是有人大费周章地唆使什么,更不是鬼上身。蓝名焕,张蕴古……根本就是一个人呢?”
牛公公在旁听得如醉如痴,此刻几乎惊呼出声。
狄仁杰也微微动容。
武后一怔之下:“你的意思是说,蓝名焕就是张蕴古?就是那个早在太宗朝就已经被斩首了的张蕴古?”
阿弦道:“不错。”
阿弦之所以如此肯定,最大的原因是:如果是鬼上身,没有理由阿弦看不见任何鬼出现。
殿内一阵死寂,然后武后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语出惊人,果然是不负所望啊。我先前还说你们的推论有些虚妄不真,你索性弄出更加虚妄之言来。”
正在此刻,内侍忽然道:“梁侯、武奉御求见。”
武后皱皱眉。
***
尚书奉御,是皇后的另一名侄儿武承嗣,被从岭南传召回京后所担任的官职,如今他竟跟武三思一并前来。
狄仁杰心底诧异:“梁侯怎么在这时前来?”他不由自主又看了阿弦一眼,却见阿弦眉头紧锁,原本有些自若的身姿,看来竟有几分紧绷。
一声传,两位武氏族人从殿外入内拜见。
武后扫了两人一眼,道:“梁侯是有何事么?”
武三思故作踌躇之态,道:“娘娘,我先前因为表弟……咳,为奉御大人回京接风洗尘,不料无意中听人说……”
武后道:“说什么?”
武三思向着武承嗣使了个眼神。
尚书奉御武承嗣看似有些讷于言,静静地立在旁边,被武三思轻轻撞了一下,才如梦初醒般道:“娘娘,那些人说……近来有个大官,诽谤圣上,如此大逆不道,居然有人敢包庇纵容……实在是有违法理。”
武三思舒了口气,忙开始敲锣:“正是如此,侄儿们听了这话,甚是气不过。又听说大理寺接手了此案,不知道现在情形如何了?”最后一句问询,眼睛却瞟向了狄仁杰跟阿弦。
武后眼神微变,并不做声。
狄仁杰微笑:“方才我们已经将案情禀明了天后。想不到梁侯竟也如此关心。”
阿弦却一言不发,因为她生怕一开口就忍不住,因为此刻看着武三思这张脸,就有种上前将他撕了的冲动。
武三思故作诧异道:“哦?狄大人真的查明了?不知结果如何?”
狄仁杰不语。
武承嗣在旁,带笑开口道:“既然娘娘已经知道了,且看娘娘判论就是了,表哥勿要着急。”
武三思一怔,心里有些醒悟,忙也笑道:“我实在是忧心太甚,一时竟情不自禁了。”
***
武后神情淡然,看不出喜忧。
锐利的目光扫过底下众人,道:“十八子,你还是坚持你的说法么?”
阿弦深吸一口气:“是。”
武三思狐疑,却因方才之事,心里明白在武后面前不该多嘴多舌,便忍耐打量而已。
武后慢条斯理道:“有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是听你们一面之词我也未敢断言,不如,就眼见为实吧。”
当即发旨意。牛公公领命,前去大理寺提蓝名焕进宫。
直到牛公公去了,武三思终究难以按捺好奇之心,便询问此案进展,武后吩咐狄仁杰告知两人。
狄仁杰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武三思跟武承嗣听完后,犹如雷惊了的蛤蟆。
半晌,武三思才“呱”地一声叫了出来:“狄大人,你这是查案么?还是如坊间所说,故意编造这种无稽之谈来包庇罪犯?”
狄仁杰道:“梁侯言重了。”
毕竟跟太宗朝张蕴古为官之时差了这几十年,二武虽听略有耳闻张蕴古之事,却不知详细,只听见狄仁杰说蓝名焕发病之时乃是“借了”张蕴古的“魂魄”,自然本能地觉着不可思议。
在一瞬间,武三思乐不可支,心想:“实在是天助我也,连狄仁杰如今也疯了。”
正高兴之时,忽然觉着面上刺痛似的,武三思抬头四看,终于看见在狄仁杰身旁,阿弦一眼不眨地正瞪着他。
***
蓝名焕被从大理寺带出之时,心里还是明白的。
先前发病之时身体虚损,又在禁军大牢受了些折磨,直到被狄仁杰接回了大理寺,整个人才好了许多。
但同时蓝名焕又甚是恐惧,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好”,只是身体上的恢复而已。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这段日子来,户部的上下骚动,府内的家眷不安,蓝名焕是清楚的。
做为一名从小饱读诗书,性格精明强悍的户部官员来说,原本绝不会做出这种可能会引发“家破人亡”的荒谬之事。
但是蓝名焕却又发现,他无法控制自己。
事实上这种“病症”,并不像是户部之人所说的一样是“突然发生”的,事实上就在他三十岁之后,就已经初露端倪。
比如,眼前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些诡异的“幻象”。
他能看见一些自己并不认识的人在眼前出现,应该也是大臣,一个个整冠博带,相貌肃然,有条不紊的公干。
还有两人饮酒对谈,相谈甚欢的场景。
除此之外,自还有些,令人难以形容的,譬如大牢,行刑,血淋林地人头落地。
这些场景像是打破的琉璃盏的碎片,虽然映出了现世,但迷离闪烁,诡异莫测,令他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起初蓝名焕只当是因为公务繁忙导致身体亏耗,只要好生休息就是。
幸好虽然他时不时地看见那些他不懂的怪异场景,但这些影像都会一闪即逝,不会困扰他很长时间。
且蓝名焕本也是个冷静果敢的人,自己心中有数,强行压制,是以就连同僚也未发现异状。
直到那日跟众人商议休养生息开源节流的举措,在翻看典籍的时候,无意中又瞧见那一篇本烂熟于心的文字……
这一次,这些文字并没有乖乖地躺在白纸上供他阅读。
那些笔画像是活了一样,闪闪烁烁,像是一阵奔他而来的飓风,在瞬间把他拉到一个他不解而深惧的境地之中。
***
大明宫在前。
蓝名焕被两名大理寺的差官押着,前头是负责传旨的牛公公带着几个太监,回头看他。
蓝名焕扫过他们的服色,目光又看向大明宫的殿阁。
“陛下……”他心神恍惚,脱口喃喃道,“臣是冤枉的……”
直到被带入了含元殿后,蓝名焕望着在上的皇后,又看见殿两侧分别立着两人,右手边是狄仁杰跟阿弦,左手边是武三思跟武承嗣。
武三思见人已带到,先忍不住嘲讽道:“不知我们是该称呼他蓝大人呢,还是张大人?”
方才在蓝名焕赶来之前,武三思已经同狄仁杰“争吵”了一番。
武后抬眸看过去,武三思才忙低了头。
蓝名焕跪地,此刻心里还是明白的,见事情闹得如此,自觉大难临头,无处可逃,便跪在地上:“请娘娘降罪。”
狄仁杰跟阿弦所探蓝名焕同张蕴古之间的“牵连”,却并未跟蓝名焕点明,此刻他虽恢复了昔日的镇静,想到这连日来自己闹出来的事情,心里仍是茫然的。
武后道:“你……这是在认罪么?”
蓝名焕忍不住落泪:“臣的确有罪,连日来浑浑噩噩,竟像是被邪魔附体,做出许多匪夷所思无法饶恕之事,有辱圣上,亦有失臣子之职份,不敢奢求无事,只求娘娘不要连累罪臣家人。”
狄仁杰提醒道:“蓝大人,娘娘圣明,你有什么冤屈自管说出来就是了。”
武三思道:“狄大人,他都认罪了,你何必再操这个心?”
阿弦再也忍不住:“梁侯,你不觉着你现在的行径,很类似权万纪么?”
“权……”武三思一时竟没想起“权万纪”是谁,隔了会儿才道:“大胆,你敢嘲讽我?”
阿弦冷笑道:“我不敢嘲讽,只是觉着现在的情形,的确是有些类似当初,毕竟张蕴古被杀,是权万纪举发,所以就算张蕴古身死,也要大骂他小人!”
“十八子!”武三思大怒。
他两人争执中,蓝名焕茫然在旁,眼神从最初的清明开始模糊,他摇了摇头:“谁是张蕴古……谁是……权万纪……”
发现了蓝名焕的异样,两人停口。
武后微微眯起双眼,却见蓝名焕抱着头道:“不要杀我,陛下……他是小人谗言,陛下,我实无罪,陛下如此乃是大谬不仁呀!”
从最初的小声嘀咕,到最后的放声大喝,仿佛在众人面前的蓝名焕已变了一个人。
武三思,武承嗣,牛公公皆目瞪口呆。
在如此诡异的情形之中,有个声音镇静自若地响起:“爱卿说谁是小人?”是武后开口询问。
蓝名焕抓着头,满面痛苦之色,然后叫道:“权御史!”
武后仍是面不改色:“他为何小人?”
“他……”蓝名焕深深喘息,“李好德身患风疾,本该饶恕,他……进谗言陷害!陛下……你杀了老臣容易,不能因此而误了天下啊!”
踉踉跄跄,蓝名焕俯身跪地,往前磕头。
***
含元殿里又出现一阵诡奇的静默,只有蓝名焕似泣血般的声音,额头磕在地上,怦怦有声:“陛下,臣一人的头不足惜,只怕陛下的仁政因此而无法实行,祸害百姓,陛下可还记得……‘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么?”
鸦雀无声中,武三思在旁,忽地叫道:“装的!姑母,这是跟狄仁杰十八子串通起来装的,他们是故意做戏的,姑母不要相信!”
他震惊之下,竟不顾失言,又看向狄仁杰道:“狄大人,你不觉着这种招数实在太过幼稚么?指望跟人合演一出戏就要蒙混过关了?”最后一句,又瞪向阿弦。
阿弦反唇相讥:“论起演戏,谁能比得过梁侯?”
武承嗣在旁不做声,可见武三思屡屡针对阿弦,又见阿弦竟毫不退让,他的眼中透出诧异之色,便微微转身打量阿弦。
武三思指着阿弦道:“你太放肆了!”
正在争执,武后忽地说道:“够了。”
满殿噤声。
武后看着手中的《大宝箴》,又看看跪在地上的蓝名焕:“‘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蓝名焕抬头。
武后微微一笑:“那爱卿可记得,当你奉上这篇《大宝箴》之时,朕召你到御前,跟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她竟然自称“朕”……
惊雷在头顶连环炸响一样。
武三思悚然惊心,连武承嗣也惊得后退,几乎忘了去想武后问出这句话的用意。
狄仁杰跟阿弦却很快明白了武后的用心。
——怪不得武后想要“眼见为实”。
张蕴古被杀是631年之事,此事是太宗平生憾事,但以太宗的性情自不会昭告天下似的嚷嚷出去,只怕私底下……会对最亲近的人提起一二。
而武后毕竟曾做过太宗的才人,如今她敢这样问,只怕就是因知道了此中的一点详细,所以才会出言考问。
就算蓝名焕是被人“唆使”或者别有用心,事先打听到大理寺的路径以及赵彦宅子等,但是这一点机密,他却无论如何探听不到。
所以如果这一刻蓝名焕答不出,他的命运就会在此刻注定。
同时……只怕狄仁杰跟阿弦也会被牵连。
***
蓝名焕抬头看着武后——奇怪的是,此刻在蓝大人的眼前,所坐着的并不是一个美貌绝伦的皇后,而是……当初那个威武圣明的太宗陛下。
写《大宝箴》的时候,本半是规劝,半是讽谏。其中“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更是无人敢说的惊世骇俗“狂语”。
谁知太宗的心胸竟如此广阔仁德,而那一次的召见,正是张蕴古毕生之中,最值得回味跟荣耀的时刻。
所以,他怎会不记得太宗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蓝名焕的脸上浮现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笑意。
“——你好大的胆子!”蓝名焕望着武后,如此这般徐徐说道:“不怕朕砍你的头吗?”
武三思跟武承嗣几乎往后跌倒。
连阿弦跟狄仁杰也忍不住肝颤。
牛公公连出声喝止都忘了。
所有人之中,只有武后稳坐依然,眼底闪烁着叫人无法琢磨的笃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