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作者:
梦溪石 更新:2021-03-14 20:25 字数:5016
凤霄无暇关注外界, 他正进行一场风险丝毫不亚于酒肆之战的殊死搏斗。
崔由妄留下的两枚舍利子似犹残存先主人的意识, 带着先主人的傲气, 不肯轻易被新主吸收同化, 在蛰伏数日, 假意温顺臣服之后, 终于趁着新主人重伤疗养之极, 气势汹汹反扑而来。
真不愧是,一脉相承的魔门风范。
幸亏凤霄早就知道萧履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将珍贵的舍利子给了自己,时时刻刻暗中留出一分心神戒备, 否则现在估计早就与入侵者相互纠缠不休,落得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堂堂解剑府二府主,法镜宗的宗主, 因为走火入魔而死……这个死法就算比吃饭噎死喝水呛死强一点, 也强不到哪里去,注定会成为古往今来江湖上的笑柄。
更何况他风采出众耀眼夺目世间难寻绝无仅有, 若就此陨落, 天地岂非少了一颗明珠宝玉, 损失惨重?
“哼!”
一声冷笑, 非是娇嗔, 非是薄怒,却如黄帝亲手所知的洪荒夔牛之鼓, 声势浩大,震动万里。
最起码, 传到凤霄耳中, 震得他原本混沌的灵台微微一颤,原本紊乱的真气越发紊乱。
凤霄望着对面颤巍巍的人形光影。
那并不是真正的前辈宗师崔由妄,仅仅是崔由妄留下的舍利子在他灵台所凝聚而成的幻觉。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崔由妄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残影余辉了。
就像是,一条鱼虽然已经死了,但它被清蒸红烧醋溜翻炒端上台面,总不能说这条鱼就没了,只是由活物变成菜肴而已。凤霄略带恶意地想。
魔门推崇弱肉强食,本来就少有对前辈身份的尊崇,只有强者,才会为人膜拜。
凤霄不是土生土长的魔门弟子,他连法镜宗宗主的位子都是勉为其难接过来,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对待解剑府这个身份反而更热诚一些。
因为从小天资聪颖,受尽宠爱,想要什么东西都唾手可得,连常人引以为苦的习武之道,他也是轻轻松松就过关了,因此对武道也就少了几分执着,否则,以他的天分,现在肯定不止于此。
所以这位法镜宗宗主,对前代魔门宗师,也就少了几分尊敬。
哪怕是在生死边缘的煎熬之中,犹有余裕暗暗嘲笑调侃。
面对他的这种轻佻,“崔由妄”不仅冷笑,而且二话不说出手。
杀意弥漫,丝丝缕缕,茧子般一层层缠上来,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凤霄每一道出手的真气,都被对方未卜先知捕捉住,对症下药,先缓后猛,趁他心神不备,便以不容抗拒的霸道之势咆哮纷涌而来。
灵台作为最后一道底线,竟也被突如其来的凶猛肆虐席卷,差点就连清醒的意识都失去,整具身躯为其所制。
“就凭你这样的,也敢妄称魔门后人?”
粗狂之声在耳旁回响震荡,令凤霄心神一凛,想要反击却发现根本无法调动真气,自身真气被死死压制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小看了前辈高人,能在魔门留下光辉一笔的人物,天资必不下于他。
大意轻敌的下场恐怕会很惨。
凤霄终于不敢再吊儿郎当了。
但他也很无奈,本来风云酒肆一战,一连杀了十数名江湖一流高手,其中不乏成名已久的人物,不乏资质大好的后起之秀,最后还跟相差仿佛的萧履打了一场一仗,耗尽心力,差点就回不来,他也很累的好不好,怎么连疗伤都不能休息,还得接着再打?
涓涓细流的多股真气被梳理集中,调动起来,与想要吞并反噬的“崔由妄”抗衡,但蛰伏多日的敌人显然有备而来,双方硬碰硬对上,凤霄的真气又弱了三分,敌人却岿然不动,泰山顽石一般,甚至对他露出讥讽嘲笑的神情。
“废物!”他听见崔由妄道,“当年我以一己之力,战天下六大宗师高手,依旧游刃有余,全身而退,魔门果然一代不如一代,像你这样的废物,若我在时,别说拜入日月宗了,只怕在山门外就会被我一掌毙命!”
凤霄喘息,感觉对面的真气排山倒海当头倾下,瞬间造成莫大压力,他的真气几乎抵挡不住,顷刻便要土崩瓦解,粉身碎骨。
虚幻的意识之中,他踉跄连退数步,四肢沉重如巨石捆绑,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而对面的“崔由妄”,兀自冷笑不断。
“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六大宗师高手,是一起围攻你,还是分前后上?”冷不防,凤霄问道。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体验,站在他面前的,看似是崔由妄,实则不过是他生前留下的两枚舍利子,既是他毕生武功的凝聚微缩,也是他意识的残留,原本丝毫不可能碰面的两人,却因此产生一场隔空的交流。
崔由妄冷哼:“自然是同时!”
凤霄:“那你就是在撒谎,就算你当时武功天下第一,也根本不可能同时应付六名宗师级高手!”
崔由妄怒斥:“无知!你当那时的天下第一,与你们现在这般敷衍应付吗!本座想要杀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凤霄满不在乎:“那你动手吧,千万别手软,说不定你还能像那些神仙一样夺舍重生,顶着我的躯壳再世为人呢?”
崔由妄阴恻恻道:“我既留下这两枚舍利子,你怎么知道不能?”
凤霄哈哈一笑:“你做不到,所以你在犹豫!你消灭了我,也会跟我同归于尽,你舍不得,这么多年了,虽然你只是舍利子,但你也拥有崔由妄生前留下的些许意识,你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与你交手对话的我,又怎么舍得轻易消灭我!”
凝聚为人形的光影微微颤动,似被说中心事,又似陷入沉思。
凤霄绝不会放过任何能够消灭敌人的机会,哪怕眼前这位是同门前辈,他也毫不犹豫出手反击!
“郎君!”
裴惊蛰惊恐地看着凤霄的身体猛地一震,口鼻缓缓出血。
凤霄双目紧闭,根本不曾听见他的呼喊,反倒是面色从青白交加,逐渐变为泛着一层淡淡黄色,便似俗话里说的面如金纸。
金固然是一种美丽的颜色,但若练武之人出现这种面色,基本上离死就不远了。
三颗冰芝丹喂入凤霄口中,仅仅是让他的脸色稍稍有点起色,然而就在众人以为出现转机时,情况却急转直下。
明月说凤霄此刻正与自己的心魔斗得不可开交,成则生,败则死,只有这两种结局。
当时崔不去静静站了片刻,而后便转身离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若非他把自己救急的丹药给了凤霄,若非乔仙的脸色难看成那样,裴惊蛰几乎要以为崔不去根本不在意自家郎君的生死,甚至在心里暗暗高兴呢。
但现在,向来无往不利,骄傲任性的凤二府主,也许当真会折翼于此。
裴惊蛰轻轻叹了口气。
凤霄在他心目中几乎无所不能,他根本不愿意去想象这种可能性的发生。
他不敢去碰凤霄,此刻对方肌肤如火滚烫,稍有外力接触,都可能酿成不测。
郎君,您如果能醒过来,大不了我就再让扣几回俸禄就是了。裴惊蛰咬咬牙,许下一个让他心痛的愿望。
他想了想,又在心里加了句:您不是喜欢跟崔先生过不去吗,要是出事,以后朝廷派个新人接管解剑府,他肯定会很快忘记您这个老冤家的。
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冥冥之中触动了凤霄的心弦,后者体内两股真气的确已经到了殊死之争的时刻,相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半步,属于崔由妄的那股真气强横霸道,以横扫一切的姿态狂涌而来,却被凤霄硬生生拦下,后者并不一味硬抗,他狡猾地寻找任何能够打击敌人的办法,伺机而动,令“崔由妄”深恶痛绝。
“尔等鼠辈,不配自称魔门中人……”
凤霄哂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崔由妄了?你不过是崔由妄上升武道不成,身死魂消之后,残留人间的两枚舍利子,就算真的崔由妄来了,我也要他知道——”
他脑海深处很清醒,自己面前这个所谓的“崔由妄”,不过是走火入魔幻化出来的虚影罢了,也许它的确继承了崔由妄的真气,但说到底,只是不容于本来武功的外来入侵者,今日自己若不能将这股真气化为己用,或者强行将其打败压制,那么等待他的,便是像崔由妄一样的下场。
这应该是他练武以来遇到最为凶险的一关,但凤霄遇强则强,从来不知妥协认输为何物。
也许,这世上的确有人能令他退让,可也绝不会是眼前,此处。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豪言掷地有声,凤霄采取前后包抄的策略,在周旋许久,自忖调息过来之后,终于向敌人正式宣战。
“崔由妄”似被激怒,咆哮一声,同样毫不犹豫反扑过来。
剧烈的震颤之后,眼前迸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凤霄只觉浑身灼热,血液沸腾翻滚,急于冲破皮肤的桎梏往外喷溅,经脉翻江倒海似的被不断扭转着,痛苦一波接一波地涌来。
未知过了多久,所有风波痛楚终于缓缓平息,凤霄慢慢睁眼。
崔由妄不见了,那道虚影已经彻底消失,身体内外透着暖洋洋的慵懒,战胜敌人之后的感觉如此美妙,筋骨血肉都不由自主发出舒适的呻|吟。
放眼望去是绿莹莹的一片。
似新种下的嫩苗农田,似婆娑摇曳的竹林,似布满荷叶的碧波,柔软抚慰着他大战之后的疲惫。
还有一个人,站在那浓绿的中央,笑望着他。
凤霄动动手指,那人便来到跟前,带着熟悉的病容,和冰冷冷的神色,不言不语,只是凝望着他,任凭凤霄的手指从自己脸上滑过,挑开衣襟,露出常年不见天日的肌肤。
崔不去握住凤霄的手腕,低低一叹:“萧履死了。”
凤霄愣了一下:“怎么死的?”
崔不去道:“他与你一战之后,同样受了重伤,明月带人追上他,将他击杀了。”
凤霄如释重负:“匪首伏诛,十三楼那帮人群龙无首,就再也掀不起风浪了。”
崔不去微微笑道:“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我会为你请功。”
凤霄也笑:“我不需要你为我请功,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他轻佻地勾起对方下巴,崔不去的苍白脸颊很快浮上一抹浅浅的红,想要后退,却罕见地没动,眉间露出隐忍,别样动人。
凤霄慢慢靠前,几乎要亲上去的模样,但他突然顿住。
崔不去面露不解。
凤霄忽然冷笑:“还能窥见我的心魔,借此迷惑我,不错!”
他忽而反手屈指,毫不留情捏住崔不去的脖颈,用力一收,“崔不去”瞬间化为齑粉!
“为什么……会发现……”敌人的声音若有似无传来,带着不甘与挫败。
凤霄大笑:“因为你所能变出来的,只是我幻想中的崔不去!真正的崔不去,绝不会说出一切都是我的功劳这种话!”
斗智斗勇的过程中,他逐渐有了心得,在心境之外又设了一重假想伪装,果然引蛇出洞,自投罗网。
仿佛蒙尘茶几被一扫而清,灵台重归明澈,翻涌不止的真气逐渐平静,又悄然无声地凝聚起来。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凤霄发现,他的武道境界,似乎阴差阳错更进了一层。
“崔由妄,你输了!”
……
郡守府的花厅之内,座无虚席,鸦雀无声。
县城内所有大户,几乎都被“请”了过来。
容卿的请帖到达李家时,家主本来只想派个不受宠的儿子出面应付一下,没想到官兵随后就上门了,将“抱恙在身”的家主强行从床上请到了这里。
不光是李家,丁、赵、王等人,都有类似的情况。
众人闷不吭声,打定主意采取“无论你说什么我就是不开口不合作”的策略,消极对抗。
要说这次侵吞灾粮的罪魁祸首,杨云跟李沿武义等人已经被抓起来,他们这些人充其量是被胁迫的从犯,都说法不责众,他们就不信容卿敢把一县的大户全杀光。
在崔不去来之前,容卿已经对他们说过一轮话了。
先软后硬,先礼后兵,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现在城中官仓已经没有存粮了,若等灾民们饿急了变成祸患,他们头一个要打砸要抢粮的就是在场所有大户人家,这也是关乎各位安危的大事,请各位以大局为重云云。
语重心长的话说了一箩筐,容卿觉得自己喉咙都快冒烟了,这帮龟孙子就是雷打不动,谁都不肯出头,个个在那装鹌鹑,气得容卿脸都青了。
他忍不住拍了桌子,让裴惊蛰照着李沿交出来的账册开始念,当初捐粮免税,哪家大户从中得了多少好处,账册上记得清清楚楚,谁也别想赖,再拖延,今日就都别走了。
李家家主终于慢吞吞道:“容御史明鉴,当初捐粮免税,杨使君说得好听,实际上到我们手上的,也不过就比当年收成多出一些,但今年洪灾,那些粮食我们早就吃光了,眼下家里人都没得吃呢,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赈济灾民?您要是不信,带人去搜一搜便知。”
他这样说,就是不怕容卿真派人去搜查的。
如果容卿搜不出粮食,回头这些人就会通过当官的亲朋好友,联名向朝廷告状。
容卿见过灾民与水灾过后的惨状,对这些人更是深恶痛绝,还真就想派人先去搜查一通再说。
然后,崔不去来了。
他毫无排场,身边连个人都没跟,自己揣了个手炉,裹着件披风,穿过外面的庭院,悄无声息到了门口,咳嗽几声,脸色本被冻得发白,很快又因咳嗽泛起血色。
除了容卿和裴惊蛰,在场众人不由自主神色一凛,如临大敌,还有随行的年轻人悄悄朝他看去。
这位左月使没有看他们,他甚至没有瞧在场任何一人,兀自走到主位落座,眉长眼倦,薄唇淡淡,但看侧面又像唇角微微卷起,似笑非笑,仿佛随时会让某个倒霉鬼生不如死。
李家家主莫名觉得背脊生出凉意,赶紧闭口不言,继续装鹌鹑。
崔不去却没向他提问,反而道:“先请杨郡守过来叙话。”